2009-12-16

常相思


       
       董橋說現代人的感情不是太濃就是太薄。太濃,是說現代人的交往太複雜、太功利,往往見不到兩次面,就熟得和兄弟一樣,太薄呢,則是在那樣濃膩的關係中,其實沒有真正的關懷。

       現代社會的結構很奇怪,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確實有些異化。在農村社會,不要說家庭,即使鄰居也是彼此熟識、常常互相照應的,城市社會就不是這樣了,大家住在公寓裏,垂直的居住關係,卻是可能誰也不認識誰,像長遠年代裏在同一塊地面被埋葬的死者,永遠互不相干。
       
       現代人的冷漠,是環境造成的,也是文明進化的結果,到了所謂的網路時代,這種情形,又有了新的發展。              

       艾文.托佛勒用波浪理論解釋人類文明的發展,規納成農業、工業和資訊時代,溫世仁也長期關注這個議題,把資訊時代修正爲網路時代,他的說法是,資訊不足以涵蓋科技的力量,一個科技必須要強大到完全、或是關鍵性改變人類生活與關係的基礎,才可以被拿來當作一個時代的冠詞。

       用這樣的觀點,我相當同意在工業時代之後的人類文明,就是網路時代。網路的發展,不但快速而且影響深遠,它幾乎可以深入人類生活任何一個細小的環節,改變了行爲模式,並重新建構新的價值觀念。

       網路時代第一個最重要的技術,就是電子郵件。電子郵件以史無前例的速度,縮短並降低人際互動的速度與成本,無論天涯或海角,透過網路,人與人之間可以獲得立即而低廉的通訊品質。

       這樣的科技是令人驚奇和感恩的,然而,諸多人類千百年來許多珍貴的情感模式,卻也爲之崩潰,從此一去不返。

       以前交通不便,聯繫人際情感的,往往建構在強大的思念上面,不過幾年前而已,等待情書依然是一件美麗的夢想,然而,有了email之後,等待的情懷消失了,等待的耐心也不見了,在以前,郵差的腳踏車聲,他把信件投入信箱的聲音,彷佛就是情人的呼喚,在每天固定的時候,讓人屏息等待、讓人充滿期待與甜密,那種等待,即使快樂或悲傷,即使折磨人,也會使人的情感變得強大。

       有了電子郵件,思念與相思成爲多麽不切實際與漫長難耐,在電子郵件即時的威力下,人們期待的,是按鈕即可獲得回音的激情,愛情不再有思念的空間,思念不再有相思的等待,相思不再有沈澱,沈澱不再有黯然銷魂的獨立蒼茫般的時間感,啊,愛情,期待一生一世的愛情,終於整體走到了人類文明發展的盡頭。

       李白說長相思摧心肝,這樣強烈而深沈的情感,有了電子郵件之後,或許現代人不可能再有同樣的感受了,太濃又太淡的人際關係,注定了人類社會要集體走向情感的不安。

       因而我期待的,還是一種可以經得起時間考驗的感情模式,淡淡的,卻很濃郁,像多年的老友,更像生死相許的愛情,強大而自足,只要兩個人互相想起來,就有滿滿的情分。

原文摘錄自侯吉諒《愛不釋手》散文集 

2009-12-01

讀石濤及其它



       買了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的《石濤書畫全集》,厚厚兩大冊,印刷非常精美,酷暑中翻看墨色沈靜的老字畫,彷佛這麽熱的天氣也就沒有那麽難過了。

       石濤在中國繪畫史上是極少數不世出的天才,在三百多年前一片復古的繪畫風潮中,高舉獨創的理論與實踐,連當時畫壇祭酒、復古大師王原祈都不得不表示「大江以南,無出石師右者」,而在後來中國沒落、西方強盛的文化生態淘汰下,在苟延殘喘的中國繪畫裏,石濤的筆墨更幾乎是一種強壯生命力噴湧的奇迹。

       以前資料不多,關於石濤的種種成就實在不易體會,勉強可以買得到的書,亦以文字居多,畫的印刷品質大多不好,實在很難體會石濤何以在中國繪畫歷史中佔有那樣重要的地位。《石濤書畫全集》搜羅了石濤各時期重要的作品,絕大多數是從大陸各大博物館館藏中精選而來,終於可以瞭解石濤果然是中國水墨的魔術大師。

       大陸近年印刷品質突飛猛進,出版了許多重要的美術全集,相較臺灣的富裕與講究,然而卻沒有多少令人眼睛爲之一亮的重要出版品,實在不得不感到一個國家的「家厎」厚不厚,關係著他們整體的文化發展。

       經過文革十年,大陸上陸續出現的老東西還是不斷叫人驚奇,住在胡適家鄉的朋友徐衛新形容,當年在「破四舊」號召下人民的行動,「砸爛的明清瓷器沒地方丟,就拿去鋪小學的操場,結果把整個操場填高了一米多」,人類歷史上大概很難找到與文革相同的例子,那麽長的時間在那麽廣大的土地上同時進行著對古老文物的破壞,然而,結果呢,另一位朋友很輕鬆的說,即使經過那麼嚴重的破壞,「現在誰家裏沒有幾件明清的東西?」

       「有」幾件明清的東西當然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這些年臺灣收藏風氣普遍,在光華商場這樣的地方隨時都可以買到幾件明清的東西,問題是,那些東西我們是拿來收藏的,人家卻是拿來用的。有沒有「厎」,就是看這些東西的量以及對這些舊東西的態度。

       臺灣不能說沒有一些舊東西,故宮博物院的典藏是歷代皇家的收藏,傳世的精品都在其中,歷史博物館的青銅器也可觀。但除了這些公家機構以及少數民間企業成立的美術館,一般民衆不可能擁有或接觸這些年代久遠而又精美的文物,好不容易有一些時代稍久的建築,這些年該拆不該拆的都拆了,連有開台一條街之稱的台南五妃街都避免不了被「拓寬」的命運,其他大興土木的都市建設更是到處都是,大興土木之前是先大肆拆除,搞得大家對往日的記憶都失去了實地景物的依據。

       董橋年輕時在台南成大念書,去過同學的鄉下老厝,從此念念不忘那夜晚時分從天井飄來的陣陣桂花香,這幾年他在香港寫專欄,單單「桂花巷」就提到了幾回,害我都不忍心告訴他,蕭麗紅寫的《桂花巷》是我從小就聽母親一再說過的故事,其中有好些人物和母親娘家還有相當淵源,只是現在的鄉下早已是賓士、BMW轎車滿街跑、樓房蓋到路邊都看不到田了。

       大陸十年來改革開放的速度和幅度都驚人,對古文化和舊環境的破壞也很厲害,合肥李鴻章的舊宅拆了,因爲它占了經濟建設的用地,而且拆除作業粗糙,好多好多精致異常的石雕木雕都給工人拿去賣了,蘇州本來是不准在舊城區搞建設的,現在也開放了,一座座精美的庭園整個的賣到國外去,很爭取了許多新建設的經費。換句話說,文革中沒有被破壞的,現在爲了讓大家富起來,反而一一消滅,其速度與嚴重,當然比臺灣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過,大陸地方太大、歷史太悠久,再怎麽大肆破壞與建設,你在超現代的高樓大廈中一路行來,還是很容易就走進那些曲曲折折、青石板鋪成的小巷弄,想像中的歷史與古代就那樣從住戶人家陰暗的廳堂裏飄了出來,老人們的衣著神情彷佛數十年來都沒有變過,像阿城曾經說過一些西北山區的人們,衣服還是明朝的樣子,問他們知不知道這是什麽年代,回答是竟然連八年抗戰都沒有聽說過。

       大陸的各地博物館還珍藏著這麽多石濤,也是一例。把這麽多的散在各地的石濤集中在一起出版,不僅對研究石濤的人來說很重要,對瞭解當時整個中國的歷史,也有許多文字之外的線索。當然,這種整理老東西的重要性和經濟民生並沒有太直接的關係,與一般的老百姓的生活更是風馬牛不相及,但是,這些「不是什麽重要的事」卻正都是一些現在不做將來會後悔的事。臺灣人在這方面的努力還不夠,甚至連整理舊物的能力都有待學習。

原文摘錄自侯吉諒《愛不釋手》散文集

2009-11-29

隨緣自在




       緣份,是佛家用語,雖然老話,畢竟可以解釋人生諸多不可窮究的際遇,有緣相聚,無緣分手,許多事情,好像只能這樣理解。以此觀之,隨緣也可說是人生最爲從容的態度。

       人生在世,難免在意許多事情,名、利、權力、地位、友情、親情和愛情,太多太多的東西讓人掛念、有得失之心。努力與強求其實就在一線之隔,分寸如何拿捏,往往考驗當事人的智慧。

       有人喜歡在失敗的時候故作瀟灑,爲的不過只是掩飾內心的空虛與挫敗感,虛僞的鋪排一個漂亮的姿勢,然後說服自己並不丟臉或不後悔。這樣的人生態度,事實證明,虛僞,通常是失敗最主要的原因。其實失敗與否尚不重要,重要的是,虛僞常常需要付出許多力氣去假裝,假裝之後還要花許多力氣去維持故作的姿態。

       可是人生有多少時間可以故作姿態呢?

       隨緣才能自在,自在的人才懂得隨緣的道理。初中快畢業的時候,大家難免覺得離情依依,或多或少有些傷感,班上有一個同學卻覺得這樣的情緒很無聊,因爲他覺得,聚散離合是人生常事,不過小小一個畢業罷了,那裏來的那麽多感傷。當時聽到他這麽說,極爲震撼,畢竟一個十五歲的小孩思想如此成熟,也實在令人驚訝。

       二十幾年之後再想起這件事,倒是有另外的感慨。

       現在我領略的,是各人稟性不同,有的人天生理智,有的人天生較感性,因而語言行事各有其是,思考邏輯也各有一套模式。不做和自己性情相反的事,也許,才能真正隨緣自在。

2009-11-25

收藏與機緣



       真正迷戀過收藏的人,大多會有一些不可解釋的「機緣」經驗。

       數年前,黃山友人徐衛新經手胡適信劄十數封,我本來有意收爲自珍,但一時猶豫,九三年到北京時,竟爲同行的李充志得去。當時只是覺得有點可惜,究竟胡適是中國近代思想史與文學史承先啓後的大宗師,他的信件,無論如何,都應該有收藏的價值,但那批信件價格實在不低,沒有辦法像璞莊主人李充志那樣一擲千金。

       一年後,偶然與劉國瑞先生閒談,及于此批胡適信劄。劉國瑞是我當時任職聯合報的長官,也是江兆申老師的同鄉老友,常常找我到他十二樓的辦公室聊天。他主持的聯經出版公司,出版了許多胡適的著作和年表,知道竟然有這樣一把胡適的信件,再三交代我,務必追查這些信劄的下落。然而事情已經經過那麽久,實在一點把握都沒有,試著打電話覓李充志問此事,不料李充志適以事忙,胡適信劄仍原封不動藏于璞莊之中,知道劉國瑞有意收藏,慨然原價出讓。

       這件事情辦好之後,與徐衛新談及此事,這才知道徐、劉兩位,竟然都是安徽瀘江人,安徽這麽大,瀘江這麽小,而我最熟悉的安徽人當中,除了江老師之外的兩個人,竟然就剛剛好都是瀘江人,事情雖然巧合,但徐衛新自幼隨家人移居胡適家鄉績溪,因識胡適後人,並研究胡適多年,是以有緣受託處理胡適信劄,而劉國瑞來台數十來,畢生經營文化事業,于胡適著作之推廣,或爲臺灣之最,胡適信劄經此由瀘江人之手歸於另一瀘江人之手,其中巧妙遇合,真冥冥中似有天意。

       看來東西會找主人的說法竟是又得到再一次的印證了,這其中,或許也有若干天意機緣。

原文摘錄自侯吉諒《愛不釋手》散文集 

2009-11-22

每個畫家一輩子找他的紙

        在杭州拜訪女畫家錢小純,朋友提到有這樣的安排時,並未特別留意,因爲約來吃飯的幾個畫家,名字都陌生。

        見面、吃飯、客氣的寒暄、不著邊際的聊天,十幾天的旅行,都是這樣的飯局,實在沒什麽興趣了。然而已經安排,總還是要見面。

        杭州的幾位畫家都很素樸,靦腆得飯桌上時時一片沈默,比起在南京見蘇童、葉兆言,在北京見莫言、劉震雲、從維熙和陳墨,和杭州的畫家們吃飯,簡直是太安靜了。

        幸好有錢小純。錢小純帶了她的畫冊來的,才看到封面,就想起我是認識她的,準確的說,是我認識她的畫。

        九十年代初,兩岸開始有人提倡新文人畫,那些人的作品,和當時大陸一般畫家明顯不同,雖然並不見得真的「很文人」。然而清新可喜是有的,尤其徐樂樂和錢小純,都畫變形人物,人物造型高古奇特、線條簡單、設色清雅,畫面很單純,卻搶眼。

        錢小純隔天陪我們遊西湖,之後到她家,五十多坪的房子,她和先生鄧達平各有一個畫室,她變魔術一樣拿出了幾百張畫。從早期的傳統山水到晚近的變形山水,風格變化很大,很自然的,我注意到了她的紙。

        平常看到好紙就買,因總覺缺少一張紙。畫畫和寫字的時候,每次總要花好多好多時間,從堆積如山的紙堆中去找紙──找一張那個時候特別想要用的紙,生的、熟的、有花紋的、古銅色的、純白的、灑金的、單層的羅紋,或是雙層的夾宣,紙有數十種,偏偏有寫字畫畫欲望的時候,心裏一定只有一種特別想要用的紙。

        錢小純的紙卻大都一樣,書案上有一些殘紙,好奇的用水試了一下,不是生紙,也不是熟紙。於是問她。

        她說,就富春江附近紙廠産的紙,不是頂好,但能用,聽說我每次見紙就買,她完全理解,說:「每個畫家一輩子都在找一種紙。」

        對畫家來說,紙張的好壞不僅僅是材質,重要的是要能讓畫家發揮心中創作的意念,能讓畫家畫出想要表現的,就是好紙。傅抱石抗戰時住在重慶附近的金剛坡,戰時物資奇缺,當然不可能有什麽好紙。當地也産紙,質地很粗糙,本來是用來包裝粗重物品的包裝紙,但那時的環境如此,不能多講究,所以傅抱石拿那樣的紙來畫畫。也許天機湊巧,那樣粗糙的紙張,配合他那自創的、有名的「散鋒皴法」,在狂亂的筆法和微醉的情緒中,竟然創造出了一種新的畫法,強勁、雄渾、剛烈、激狂,那是中國傳統繪畫在安靜儒雅了幾百年之後一次猛烈的演進。

        沒有人說中國繪畫就只能表現那些甜美的、或者荒冷的情緒,可是,我常常在想,如果沒有那樣粗糙的紙張大器惡劣的生活環境,或許,傅抱石也畫不出那樣高明的畫來。

        每個畫家都在找他的紙,其鍾情與困難,大概不下於茫茫人海中尋找一個知音。

原文摘錄自侯吉諒《愛不釋手》散文集 

2009-11-17

李可染擔心只有最後一支筆


        李可染也曾經爲了沒有一支稱心的毛筆而發愁。 

        李可染過世前,是中國大陸極少數極少數真正具有宗師地位的畫家,他的「逆光畫法」開創中國水墨的新境界,在蒼茫老辣的筆墨中注入了一股強勁的生命力。

       然而,像這麽重要的畫家,還是缺少一支筆。而且,他非常非常的擔心,因爲他只剩下最後一支筆了。「目前我作畫的筆還有,但寫字稱手的羊毫筆卻只剩手頭最後一支了,這還是四十年前我老家徐州製的呢!我換了別的新筆就是寫不出好字來。」一九七四年,李可染認識了蘇州青年楊明義,楊明義的父親在蘇州「觀前街」開過一家筆莊,爲了幫李可染做筆,除了帶了用舊的毛筆,還仔細紀錄了李可染對筆的種種要求,回蘇州找老師父盧宏海做筆,反復修改幾次,盧宏海親自把做好的毛筆帶到北京,當面爲李可染修筆,一試再試、一改再改,好不容易李可染終於有了他想要的毛筆。楊明義說,兩個七十多歲的老人,高興得像小孩。

  後來李可染寫了四個字送給盧宏海,寫的竟然是「橫掃千軍」。

  不止李可染,每一個畫家都有他慣用的筆。

  陳從周是中國當代最著名的園林大家,造園的學問大得很,除了建築本身的學問,還要瞭解各種樹木、石頭、流水和假山等等,同時,要有深厚的中國文學與書畫傳統的基礎,他和許多近代中國書畫家都是亦師亦友,寫了不少這些藝術家的傳聞軼事。

  他有一篇文章,談的正是「畫家用筆各異」,他說,「高魚占先生寫松,則以書章草之禿筆爲之,俞樾畫竹有聲于時,則借力于日本馬毫。吳湖帆書瘦金體,硬毫書千字則棄之;吳昌碩用書石鼓之羊毫作畫。徐悲鴻喜用舊毫禿鋒。……」可見畫家用筆沒有一定法則,大抵看個人習慣如何而定。

  每次我在書畫用品店選購毛筆,常常覺得畫西畫的人很幸福,因爲他們的工具都很制式,從顔料、紙張到畫紙,品牌固定之後,就只要選擇自己習慣、喜歡的工具的號碼就可以了,品質穩定,不需擔心順不順手。

  話說回來,畫西畫的人,可能就少了許多尋找工具的樂趣,西方畫壇好像也從來未流傳過類似的故事。以前看過一部電影,講的是一個畫家模仿林布蘭的畫,而引起一連串驚險情節的故事。故事中,詳細交代了那個畫家仿作的過程,從顔料的選擇、畫布的做舊,以及林布蘭在同一張畫布,畫上不同景色主題的習慣,整個過程,有美術史的嚴謹考證,也有偵探小說般的懸疑,加上拍攝手法細膩,是難得的好電影。而這樣的故事,幾乎在每個比較有名的中國畫家身上,都有類似的故事,其中不知有多少文化、歷史、美術的典故,使中國的美術多了許多故事,使後來的人在看畫的時候,增添許多考證的樂趣。西方畫壇類似的故事比較少,這未免可惜。

原文摘錄自侯吉諒《愛不釋手》散文集

2009-11-16

臺老的倪字


        有人說台靜農臺老的字到了最後「已經跟倪元璐一樣好了」。

        我不以爲然。

        因爲我覺得臺老的字要比倪元璐好。

        爲什麽?因爲臺老對毛筆的熟悉和古人一樣,他的學問人文素養極高,又有書法的天分,寫字的時間超過倪元璐,而且臺老又得高夀,所謂「人書俱老」,到了老年的臺老,無論從那一方面來看,其所有的修爲都要超過倪元璐,雖然他的字是從倪元璐出來的,但正所謂青出於藍,當然要比他所學習的物件更好。

        我了解說臺老的字和倪元璐「一樣好」的人的心理,因爲臺老的字是學倪元璐,所以頂多和倪元璐一樣。

        談論中國書畫,一般人總喜歡談出處、傳承,然後以像某一家爲最高標準和成就。這是受到中國書畫的模仿性格與僵化現像所限制。

        祖述前人典範和創造個人風格,是中國藝術兩個並行不悖的傳統,南宋末年、元朝以前,中國書畫還有許多原創的生氣,許多大家在前人既有成就的基礎上,不斷創造出新的高峰,後來,到了明末晚期,因爲整個書畫技術的開發完成和觀念的僵化,復古潮流漸漸成爲主流,從此中國藝術相當長時間陷入僵化的形式主義中。

        但「今天」,我們大部分的人,會有崇古卑今的心理,主要還是受到一九四九之後,臺灣教育體制被政治意識控制的結果,比較詳細的閱讀中國傳統藝術的理論與批評,會很驚訝的發現,原來,古板的中國人在藝術思想的追求與定位上,還是以「自我面貌的創造」爲主要成就。

        明末清初的苦瓜和尚石濤是一個例子,活躍在幹隆時期的揚州八怪是一個例子,清朝末年的海上畫派是一個例子,到了民國的齊白石、黃賓虹、張大千更是大家耳目能詳的宗師,這些人物都清楚說明,藝術在中國,一樣是以創造自我風格爲標準。

        臺老的倪字已經有了生機的轉化,有了個人和時代的風格,而不只是「學得像」而已。

        中國書畫的傳統太長久了,隨便一個畫家和流派都得用幾年的時間去鑽營,歷史上的典範那麽多,一個人又有多少時間可以學習呢?靜農用五十年的時間寫倪元璐,所以他的書法有很高的成就,以前江老師常常說,要培養一個中國畫家至少要二十年,這種說法雖然不一定是真理,但也夠讓現代人在急於成功的焦慮中安靜下來,時間是考驗藝術最重要的因素。

原文摘錄自侯吉諒《愛不釋手》散文集

2009-10-20

〈自敍帖〉

       
        先找到起筆的地方。好,然後集中精神,眼睛緊緊跟著他的運筆,跟著他速度的快慢、點畫的輕重,跟著懷素西元七七七年寫字時的情緒。有沒有感覺,一股強勁的力道也在你心中流竄?就像大詩人李白說的那種「飄風聚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起來向壁不停手,一行數位大如鬥,怳怳如聞神鬼驚,時時只見龍蛇走……」

        這就是盛唐文化的氣度了。當時空消失,當政治典範與人物風流都不再的時候,我們得以感受所謂大唐盛世的武藝恢宏、文藝豪宕氣像的憑藉,除了李白杜甫的詩、顔真卿大氣凜然的書法,就是這樣一卷〈自敍帖〉。

        面對〈自敍帖〉這樣的書法,我們看到的,不只是懷素寫了什麽字什麽內容,更是在那些線條的流動中,或狂野或文靜的視覺美感。這裏面有驟雨旋風的狂怪怒張,有驚蛇走虺的殊形奇狀,有閃電從天際直劈而下的氣勢,也有寒藤挂樹、清泉出灘的幽遠清渺。

        這就是中國書法,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線條藝術。

原文摘錄自侯吉諒《愛不釋手》散文集

2009-10-15

薔薇一硯雨催詩


       好多好多年以前,我到臺北廈門街的一條小巷拜訪詩人余光中先生,那時我剛剛開始學寫詩,對文學非常矇懂而又無限憧憬,對「詩人」充滿不可思議的想像。

       好幾次在余先生二樓的書房,安靜的看他低頭寫作,仔細的更改作品,看他銀白的發絲在燈光下閃閃發亮,非常非常的好奇,他那些美麗的句子,是怎麽産生的?他的靈感從那裏來?

       寫作不可靠靈感。後來我自己也寫了這麽多年,深刻瞭解的是,寫作要有一點成績,就得像楊牧說的那樣,不是「等」來的,而是「追」來的──你要有強烈的創作欲望、強烈的完成動機,然後不斷的寫、不斷的寫……

       可是,光有努力還不夠,還要有適當的心情。心情,是啊,寫作需要心情,畫畫需要心情,任何的創作,都要有心情,創作的心情,就是靈感。

       任何創作,終究需要靈感。靈感來的時候,會有一種非寫不可、非畫不可的意念,讓整個人處於亢奮而專注的狀態,然而又安靜無比。有一些哀傷,然而又相當的滿足。那種感覺,有點像是薔薇一硯雨催詩般的情調,很美麗,而又有一些哀愁。

原文摘錄自侯吉諒《愛不釋手》散文集

金星水浪羅紋硯


油油濃濃的石色如深山夏夜

瑩瑩有光,彷佛是那道清澈的溪水

從歷史的傳說中流了過來

日夜浸潤著剔透的石質

以一種冰冷的包容

如妳動情的眼神迷離我曾經看過

星斗密布的,上帝華麗的夢

璀燦的星雲瞬間閃爍在顧盼之間

情意初動的恍惚時刻

在燈下我安靜的細細磨著

磨著我無可如何的心事

直到濃稠的墨色如銀河蜿蜒流向永恒

永恒的夢中我看見妳發色如風

一絲絲,像硯上的水紋彷佛仍然在動

在妳如風的眼神中

收錄自侯吉諒《交響詩》詩集

2009-10-07

雪色粉金紙



我收藏著一種紙

華麗如雪,如妳一身素白

在晚風裏款款向我走來

只薄薄的一層金粉

隱約反射著瞳孔的光如不可捉摸的心事

多次在春日遲遲的悵愁

以及秋天午後夕暉斑斕的迷惘中

我濃濃磨好珍藏多年的古墨

想要寫點什麽,寫點什麽

給不忍清晰辨別的自己

自己微傷的心情:

彷佛一場遠方寂寞飄落的雪

安靜下在我始終不敢著墨的

雪一般遼闊的妳的心上

1995年5月30日 寫於詩硯齋 
收錄自侯吉諒《交響詩》詩集

2009-10-06

翠竹如屏 Bamboo screen

西元二千年初訪京都嵐山,天龍寺前曾見翠竹如屏,風聲似雨,身心一時都清涼幽曠,歸後數寫當時境界,以此為最契筆墨。
On Kyoto’s Lan Mountain, green bamboo forms a screen is front of the Tian Long Temple.  
It is very peaceful and the wind makes a sound like rain.


2009-10-05

墨緣




       這麽多年來,我始終在找墨,一些古墨,一些可以用的古墨。

       墨是中國傳統書畫的精髓,是一切創作的基礎,沒有墨,就不會有線條飛揚或古樸的書法,沒有墨,就沒有意境深遠的中國繪畫。
  
       古人對墨非常講究,北宋大文豪蘇東坡就自己做過墨,爲的是他希望有一種墨,可以夠烏黑,也夠深沈。尋常的墨可能夠黑,但黑得沒有精神,也可能夠亮,但亮得不夠深沈。 

  蘇東坡的講究,讓我們在千年之後看他的書法,有一種超越時間、彷佛昨日才剛剛寫好的新鮮感,同時有一種經過千年應該有的沈著,像中國文化那樣肅穆莊重。


      中國近代最豪氣的藝術家,大概就是張大千了,他的收藏富可敵國,好墨當然不可能少。說他豪氣,是他不但敢收藏,而且敢用,他最精彩的潑墨荷花,便用掉整整一塊幹隆時期的上品好墨。其他的畫家大概不會有這種氣魄,他們要不是捨不得用好墨,便是畫品不夠,白白糟踏了一錠好墨。許多人常常以爲敢用就是有氣魄,殊不知,氣魄不只是表現在敢上,還要在方法和結果講究。

  爲了尋找一塊可以用的好墨,往往比找一張好紙、一支好筆還要困難得多,連一向可以爲我找到任何骨董的徐衛新也沒有辦法。

   將近十年的追索,我總共也只得到過兩三方好墨,因爲太少了,所以捨不得用。江兆申老師曾經也有這樣的困擾,所以他乾脆自己做墨,而且完全仿造古法,先用整張的牛皮熬出膠來,然後再用上好的木材製煙,再加上冰片等等藥材,經過千錘百煉,以古墨的造型作模,這樣才做出一批「靈漚館文房」來,我入江門時老師早就不做墨了,但還有一些,所以也得到了幾錠,這樣的墨,自然是捨不得用的。

 現在的書畫家,其實很少有人再用墨條磨墨了,許多人都習慣了用墨汁,畢竟比較方便,而且,說真的,磨的墨和墨汁的效果,一般人也分辨不出來。

  可是我還是喜歡磨墨,因爲磨墨的時候可以放鬆心情,可以培養情緒,更重要的,是用一方好硯、一塊好墨的那種感覺,是極高的享受。畫桌上有沒有一方造型典雅的硯,畫起畫來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
  
弘一大師李叔同寫字都是學生幫他磨的墨,幫大師磨墨有很大的講究:要用新接的清水,完全乾淨的硯臺,磨的時候,不可用力,要念心經或普門品,念完經,墨也就差不多可用了,這磨墨都要這樣講究,弘一大師寫字的心情如何沈靜,就更可想像了。弘一大師書法的價值,已經不在其藝術成就的高低,而是他的人格、佛學修養,都完全流露在他的字裏面。難怪面對弘一大師的書法時,會有一種被深深感化的力量,可以讓人安靜下來。就藝術表現而言,雖然弘一大師不以書法的藝術成就取勝,但他達到的,卻是書法藝術最高的境界了。




原文摘錄自侯吉諒《愛不釋手》散文集

古玉玄冰松煙墨

           
          給我你的精血我就給你豐潤的身體
我要最親密的接觸,時時刻刻
在你最溫柔的地方
要慢慢撫摸輕輕的,磨


然而通透溫潤竟然是
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那時天地玄黃,赤紅的岩漿自地心湧冒
我在無法訴說的熱情中奮力焚燒自己
直到肉身氣化,宇宙的怒雷與狂電
亦沈默無語。我在萬年不化的玄冰中
參透古玉濃綠油翠的雍容
教人凝神注視便墜入前生
不可思議的夢。黑暗無邊
有人在漆黑中用力捶搗
說一切愛恨終究是
顛倒夢想
我在火中燒,身受千萬杵
面目因烈陽的曝曬而完全黧黑


但你給我水我就給你雲煙
你給我紙我就給你文字
你給我光
我就給你從墨黑中釋放的 
天地間所有的色彩

1995年7月31日 寫於詩硯齋 
收錄自侯吉諒《交響詩》詩集

2009-10-04

總覺得少了一支毛筆

        
         許多人對我有好幾十方硯臺不以爲然,總問,用得了那麽多硯臺嗎?

         這個問題很奇怪,女人不老是覺得自己少了一件衣服?我就是老覺得少了一塊硯臺,不行啊?


       不但硯臺老是少一方,毛筆也是總是少一支。而且比少了一方硯臺還嚴重。



從實用的觀點,硯臺,有一方好用的,其實已經夠了,硯臺是用不壞的,毛筆可是消耗品呢。沒有好的毛筆,要用的時候可就「事情大條」了。


在書畫創作上,我是標準工具派,向來相信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工具不對,做什麽事都不順手。


這不是理由,許多畫家、書法家都如此。以前老聽說靜農先生不講究筆墨工具,無論什麽筆什麽紙什麽墨都可以寫出很好的字,起初信以爲真,後來才知道這種說法大有講究。


臺老書法宗法明朝倪元璐,下筆強勁、用筆轉折非常有力,對毛筆的掌握需要很高的駕馭能力,一般來說,這樣的筆路,狼毫筆是比較容易掌握的,然而臺老偏偏用的是特長鋒羊毫。以前江兆申老師就不只說過一次,臺老用的毛筆他用不來;靜農和江兆申是當代書壇的泰山北斗,尤其江老師兼擅各種字體,幾乎是無一不能,獨獨對臺老的工具敬而遠之,可見那完全是習慣問題。


林文月是臺老最鍾愛的弟子,寫過好多有關臺老的文章,臺老生前最得意的書法,大都送給了林教授。林教授每次到日本,也總都會到去「溫恭堂」幫臺老買毛筆,因爲臺老偏好用溫恭堂的「一掃千軍」寫大字,「長鋒快劍」寫小字,溫恭堂的老闆聽說用筆者是中國名家,「每回都親自代爲物色精上之品,且用特製小梳,細心一 一爲之梳開羊毫毛筆,至自己滿意爲止」,用筆用到只用一種筆,這種講究,可不是一般的講究了。


江老師用筆也講究,收藏好多很好很好的毛筆,可是,他還是捨不得用,以前不瞭解,等到自己用心書畫之後,那種永遠少一支好筆的心情,似乎從來就沒有被滿足過。


比起大陸,臺灣的毛筆不便宜,所以每次到大陸,總是要買好多好多的筆回來,十數年累積下來,沒用過的新筆也有幾百支了,用,當然不可能用得了那麽多,尤其我們的畫法不太傷筆,一支筆用個幾年不是問題,有幾百支筆,真是畫到死也用不完了,可是,看到有人賣筆,還是忍不住要試一下,然後再買一些回來。 


原來以爲這是自己的毛病,後來,聽上海楊虎臣筆店的人說,有些臺灣畫家,一次去買筆,就是上千支,而且每次都這樣。聽到這樣的事,坦白說,心裏釋然多了,原來覺得少了一支筆的人,絕對不只我知道的這些人而已。





原文摘錄自侯吉諒《愛不釋手》散文集

2009-10-03

冬狼新穎蘭竹筆


塞外的寒漠與荒冷在春天的時候


終於柔順成江南最溫婉的


垂柳在風中搖曳時,蓮花般的歌聲


從竹林深處傳來


在光影交疊的黃昏


夕陽墨般暈開,在黝黑的瓦片上


時間疊著時間向安靜的屋檐下降


彷佛誰的心事,沈默如簷下的陰影


結著繁密的蛛蜘網


誰都沒有見過。我在臺北的高樓


一一揣測那些陌生的季節與心情


酷熱三十六度的仲夏


用一枝冬天剛剛換毛的狼毫


在兩岸關係急速降溫的詭譎氣氛中


細細抄著自己


用愛情隱喻政治的


年輕時寫的新詩


1995年7月1日 寫於詩硯齋 
收錄自侯吉諒《交響詩》詩集

2009-10-01

羅紋畫荷 Lotuses on textured paper

菡萏香生墨雨中,半池花影若浮空,花間記得鴛鴦睡,可是田田荷葉東。
壬午冬用王國財羅紋畫荷,宜工筆宜寫意,復讀甌香館題畫詩,快意酣然紙上。

Fine brush or freehand techniques both bring lotuses to life on textured paper.


水法荷花 study in color depth

前人畫荷宋人工筆已盡物情,明青藤白陽擅寫墨荷,酣暢淋漓,最得筆墨之趣。壬午冬寫意,得用水之法。
Master painters of the Song and Ming Dynasties excelled in painting the lotus.
One of their secrets was using the right combination of water and ink. This painting helped me discover the ideal combination.


人間第一香 The most fragrant thing on Earth

競誇天下無雙艷,獨佔人間第一香。唐皮日休詩句,詠花王牡丹,壬午冬寫此自覺當之。
A Tang Dynasty poet wrote that the Earth holds nothing more beautiful or fragrant that a peony.
A similar sentiment applies to the subject of this painting.


2009-09-27

疏池種芙蕖 Lotus in a pond

古今畫荷,當以張大千為第一,其詩疏池種芙蕖,當軒開一萼,暗香襟袖聞,涼風吹燈坐。境界亦高。
Chang Dai-chien stands first among ancient and modern painters. His poems are also beautiful.
This painting was inspired by a poem on one of his paintings.


紫蓮含羞吐紅艷 Light purple lotus

嫋嫋凌波寫紫蓮,含羞葉下吐紅艷,翠蓋翻飛春風去,羅紋紙上惜餘香。
荷花之美以風姿難狀、清香無形最為技窮,壬午冬日花興在樂音茶香中,試以工筆追摹其境其情。

No word describes the shape of the lotus flower; nor can any shape convey its fragrance.
This is why painting lotuses is difficult. I try my best using fine brushwork.


2009-09-23

紅艷凝香帶露開 Dew on a fragrant, red lotus flower

紅艷凝香帶露開,春風拂檻入簾來,羅紋風華吹不散,詩情畫意共徘徊。
西元貳零零貳年王國財兄新製仿宋羅紋,簾深如夢,色雅古穆,壬午冬日工筆寫荷,心手甚相應,因借前人詩句改作題之。
Textured paper outshines even ancient paper for showing colors. It is perfect for a fragrant, red lotus flower in fine brushwork.


2009-09-22

金宣紅荷 Red lotus on golden Xuan paper

綠影遷延舞袖遲,恍如金粉散琳池。壬午夏王國財精製金箋,係以金粉混入紙漿,
異於古法,華麗光釆過之,且受墨承色、重墨潑彩寫意工筆俱現毫顛,無異畫者神兵。
Mr. Kuo Ts’ai Wang uses gold dust to make his golden Xuan paper, improving on the techniques of ancient craftsmen.
It summons the Muse to help any artist using it.


羅紋沒骨寫荷 Supple lotus on textured paper

綠萍池沼裡,初見第一花。壬午冬用王國財精製羅紋沒骨寫荷,改楊萬里詩題之。
A single lotus rises from a pond green with lotus leaves.


2009-09-13

磁青紙金荷 Golden lotus on midnight blue paper

貳零零參開元,暢寫王國財製磁青紙,得金荷三件,工者端麗,是作淋漓華麗,未知前人有此境界否?
On new year’s day 2003, I painted three pictures of golden lotuses on midnight blue paper: The result is



2009-07-26

金面新紙寫新花 Fresh flowers on a fresh sheet of “cold gold” Xuan paper

金面新紙寫新花,花葉繁華濃艷香。
On a fresh sheet of “cold gold’ Xuan paper, fresh flowers dance and spread their perfume.


坐對荷花

坐對荷花兩三朵,紅衣落盡秋風生,乙酉夏寫於詩硯齋。

2009-07-22

翠蓋輕柔弄晚風

無限秋水映帘櫳,翠蓋輕柔弄晚風,乙酉夏日侯吉諒寫墨荷。

春愁寂寞天地老 The past is always with us

春愁寂寞天地老,夜色朦朧月亦香。
What has gone before is never completely gone. Something always remains to nourish and influence.


2009-07-15

滿身秋霧 Lotus in black ink through autumn mist

老覺淡妝差有味,滿身秋霧立多時。姜夔詩,用題墨荷,詩情畫意兩得之。
The lotus unadorned is still beautiful.



2009-07-14

冷金花葉 Flowers and leaves on “cold gold” paper

壬午冬日用王國財冷金宣,工筆寫花葉。渾是華清出浴初,碧綃斜掩見紅膚,便教桃李能言語,要比嬌妍比得無。
宋崔德符詩意契此畫,借題之。

Flowers and leaves painted in fine brushwork,If they could speak, they would proclaim their beauty.


2009-07-06

白描荷花 Lotuses in fine brushwork

不施脂粉不濃妝,水殿風微有暗香,要識江妃真顏色,晚涼新浴出蘭湯。王國財精製冷金宣,
正視斜照兩般風華,用宋人工筆傳寫遠近二花俯仰雙葉,自視覺紅艷中不失淡雅,讀大千先生荷花詩甚喜,因借題之。

Lotus flowers painted in fine brushwork on “cold gold” Xuan paper present different aspects depending on the viewing angle.


2009-06-29

台灣山林行旅創作緣起

和王國財兄提議「台灣山林行旅」這個計畫的時候,並沒有特別意識到這是一個高度困難的挑戰。只是這些年來總覺得,國內外去了許多地方,該畫、可畫的,似乎都嘗試了,就是還沒完全以台灣為主題的展覽。台灣人用台灣紙畫台灣畫,於是成為一個渴望完成的夢想。
  
山水皴法與視覺經驗
  
  要用傳統的繪畫技巧表現台灣山水,並不簡單,傳統山水皴法這一套繪畫「程式」有其強大的功能,也有難以突破的限制,尤其元朝以後以文人畫為正統的山水畫,甚至有相當致命的缺點,至少,當繪畫漸漸離開現實的視覺經驗,要在筆墨點染中還原山水的面貌,恐怕不是那麼容易。
  
  古人總結學畫的方法,是「師古人、師造化」,這原是不可變易的真理,然而數百年以來,傳統水墨把師古人排在師造化前面,清代《芥子園畫譜》把山、水、樹、石、屋、橋、人物、花卉分門別類,一一用固定的畫法對應,於是繪畫成為一種程式語言的組合,而不再是畫家面對自然景物、感應詩詞音樂時,有所感動的創造。
  
  為了「台灣山林行旅」,我和林業試驗所的王國財兄、王益真博士、謝瑞忠博士,從宜蘭的福山植物園開始,一一踏訪林試所的各個研究中心及工作站,這些研究中心及工作站分散台灣各地,各有其特殊功能,研究方向不一,山林位置互異,去的時候季節不同,景觀和林相便有極大的變化,如何把台灣特有的、但又可能是平常看慣的景物用繪畫語言表現,坦白說,至少對我而言,是一個相當艱鉅的挑戰。
  
  國財兄應該也是有感於這個任務的困難,所以在去了福山研究中心之後,便多次提醒我,「不妨寫點詩,把各個地方的特色記錄一下」,他的言外之意其實是,萬一畫不出來,至少有文字記錄,多少可以交代。

繪畫的寫意和實景的寫生
  
  沒有想到的是,繪畫的過程出奇順利,原來想像中的困難並未出現,每去一個地方,很自然就看到許多可以入畫的題材,無論遠觀近看,無論山中海邊,每個地方總是有一定的經驗可以畫畫,而且都非常獨特。
  
  倒是如何畫出各地的特色,使繪畫的寫意和真實景物的寫實巧妙連結,則是最大的挑戰。畢竟在山水畫當中,真實景物的描繪不能只是風景的寫生而已,還要有身歷其境時的感受,進而在筆墨色彩的運用上,都有其特定的意義,台灣山林與大陸地理條件不同,自然在畫法上也要有所突破,尤其是,這些工作站的特色就是樹,如何在畫面中光是畫樹但仍然使之具備一眼可辨的獨特性,應該比較困難。
  
  但這個困難比想像中的容易解決,仔細推究,應該歸功於各研究中心充分發揮了它們各有的特色。例如,中埔研究中心四湖防風林園和太麻里研究中心的山林景象就截然不同。
  
  防風林園就在雲林海濱,林園的圍牆竟然就是海岸的防坡堤,園中的植物當然有比較熟悉的木麻黃等常見防風林種,但中埔研究中心主任何坤益博士用心經營規畫,園內的防風樹種高達四百多種,在安靜的園中聽他解釋各種樹木的特色,看狂野的海風在園中樹梢吹拂,形成動靜的強烈對比,很容易「得畫一張」,等到再爬上堤岸,看寬闊的大海之邊,竟然長出了這樣一片綠意盎然的林園,若非親身經歷,實在難以想像,在繪畫上,多點視焦的筆法,剛好用來表現相機也難以捕捉的場景。難的,還是必須依靠畫面,卻又要超越畫面的感覺或境界。
  
  在太麻里山上,由於管理人員刻意保持山道的原始,避免太多遊客上山破壞生態,所以山上許多林道幾乎為叢生的芒草、香蕉或其他植物所淹沒,坐在顛躓的吉普車上穿行過植物淹沒的山道,是非常印象式的視覺經驗,我嘗試用身在芒草叢中的視角,去描繪「穿行」的動感,試圖在大膽的筆墨和細心的渲染中,還原當時的感受,這樣的繪畫,勢必要傳達置身自然景物時的感覺。
  
  既然林試所的各研究所中心,如在都會中的嘉義、台北植物園,在深山的福山植物園、扇平工作站,海邊的四湖和墾丁,都各有面貌,台灣山林既然如此可觀,圖記起來,自然也就不必擔心太過單調了。

繪畫技巧、紙張材質、作品風格
  
  二○○三年與國財兄準備「紙品與畫品-手工紙與文人畫」展覽時,對繪畫和紙材之間的關係,曾有深入而廣泛的探討,因而微妙了解繪畫技巧、紙張材質、作品風格三者之間密不可分的關係,於是紙張材料是楮、雁、桑、麻、三椏,生熟程度,以及國財兄在自然纖維中添加的各種金銀粉、絹雲母等等,都成為我動手畫畫之前,首先考慮的條件,因為想要畫出什麼視覺效果的作品,就得使用可以對應的紙張。
  
  由於國財兄紙張特有的條件,在這次的作品中,我嘗試表現傳統繪畫比較難以表達的題材,如山林夜色、強烈陽光直射眼睛的林相、色相微妙變化的海天,等等。在某些作品中,更出現紙張材質就是畫面的效果,而這樣的經驗,又回過頭來影響我的繪畫技巧與觀念,因而即使只是使用傳統的筆墨和渲染方式,對我而言,似乎已經有了不同的境界。
  
  這樣的創作經驗是上天的恩賜,任何一件作品的產生,幾乎都是一次的狂喜。然而,這畢竟是一次有目標的創作,至少,得做到各個研究中心都有作品表現的任務,因而國財兄數度要我寫詩記遊,就是因為他的這個提醒,意外促成我文學創作的新形式,也促成我自己長久以來在題畫詩上比較完整的表現。
  
  時間是二○○四年十二月,臘八前三日,這個日期之所以那麼清楚,是因為台灣去年的冬天非常暖和,到了往年酷冷的時分,氣溫一直都還像是秋天,整整數個月的時間,我每天完全沈浸在繪畫創作的高峰中,完全沒有停歇,即使休息時,眼中所見、心中所想,無一不是福山、四湖、嘉義植物園、蓮華池的景物和筆墨之間的變化,時間幾乎不夠用,繪畫的方法、技巧、概念不斷有新的感覺出來,國財兄特製的紙張在數年的熟悉之後,神奇的一一再出現新的表現效果和新的意義;然而,在這樣的創作熱情中,我心中還是有一股隱隱的憂慮,因為一直沒有文字的感應。
  
詩畫合一的新起點
  
  臘八前三日,第一道寒流來襲,氣溫筆直下降,我看著滿室的畫作,想起與國財兄到六龜扇平時,在木屋前面的喝茶的情景,還深深記得那個完全安靜無人的下午,石桌上的茶煙緩緩飄飛,我們從詩詞、書法、繪畫談到紙張的材料和運用,忽然,一個句子就自然浮現在我眼前:「雨霧輕隨茶煙起,漫談詩書話將來」,於是,所有去過的地方,經過繪畫語言重新詮釋的景色,都很快化為文字的描述。在三天之內,我總共寫了二十二首題畫詩。
  
  由於預期用來題畫,所以這些詩都是七言絕句,因為題畫有一定的空間,字數不能太多,五言絕句又太精練,很難掌握情景交融的效果,因此以七言絕句為佳,二十二首,不能算少,怪的是,還有許多感覺不斷湧現,那是我幾年來用國財兄紙張的許多感覺,第一次寫了六首,他是理所當然的第一位讀者,沒有想到,他的回覆竟然是「我正在想,要問問有沒有人可以幫我的紙寫古詩」,朋友之間的創作可以達到如此神妙的共鳴,實在令人意外。總之,那一段時間文思一發不可收拾,光寫紙品就有二十五首。
  
  有了題畫詩以後,我的繪畫又再一變,之前畫畫,是先有畫面,後來的許多創作,都是有了境界,再有畫面,古人常常強調詩畫合一的美妙境界,其實在現代已經很難做到,我至少是把詩和畫兩種藝術語言都放在一起了。
  
  翻開美術史,可以發現中西方繪畫的演進都是從寫實到寫意,而後到抽象,再回歸寫實,最後以寫意──寫出心中之意,為繪畫演進的終點。而一個畫家的成長變化,似乎也和這個歷史規律一樣,只不過這個演進過程是一個不斷的循環,寫實寫意相互堆積,是「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又是看山是山」的不斷輪迴,「台灣山林行旅」在傳統的基礎、以前的繪畫經驗,再加進去真實/寫意、材料/技法、文學/繪畫的一些體會,對我來說,這是一個新的開始。

2009-06-12

余光中送給侯吉諒的詩

詩人余光中先生寫給我第一封信,信中附了一首詩,說是「特地寫了一首詩送給你」。

當時並不知道,這封信對我的影響是一輩子的。

詩題原為〈超速〉,後來改為〈超馬〉,發表在聯合報副刊並收錄詩集《與永恆拔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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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6-08

余光中先生寫給我的第一封信

竟然是整整32年前的事了。

余光中先生寫給我的第一封信。

這封信,開啟了我的文學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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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6-07

硬黃紙寫新荷花

硬黃紙傳盛唐風,科技新造傲舊工;
興來潑寫濃淡墨,葉老花嫩兩從容。
甲申三月,王國財兄新製硬黃紙贈余,惜其珍貴藏諸深櫃,
兄數問試筆何如,因寫此上覆紙性筆墨,畫人書家見之,當羡吾之有此古艷也。


看荷貪坐暗香濃-台北植物園

風吹密葉綠雲動,樹影搖曳金波湧,
只為看荷貪坐久,花氣漸凝暗香濃。
台北植物園以荷花池最負盛名,夏季荷池景色美不勝收,凡所遊,必留連難去,乙酉初夏賦新詩,記耳目之得。


風吹巨竹意蕭蕭-蓮華池巨竹林

巨竹參天粗可抱,風吹葉翻天地搖;
千竿萬簇難細繪,筆墨過處意蕭蕭。
埔里蓮華池有巨竹之林極壯觀,置身其中若綠海波濤,令人心神無比清曠,用重色記之,乙酉三月。


蓮華池山路車行-蓮華池戲寫

蓮華池中無蓮花,滿園花樹皆作茶;
客問流星常見否?笑答晚上問青蛙。
蓮華池地處深山,沿路山植皆為檳榔樹,至蓮華池始見保護林,園中苗圃所植,尚供應其他研究中心,
此作試寫蓮華池山路車行總覽,非一時一地之作也,王國財銀色羅紋用色重染極見沉靜。


植物新園步道淨-嘉義植物園

荒廢營盤作水池,苗圃黑松任蔓枝;
十年育種佳如是,植物新園遠近知。
嘉義埤仔頂植物園,原為兵營,作廢後,林試所廣植樹苗,任其蔓生,
後再規畫整理,草坪步道皆極淨,乙酉春試寫其境似有晴陽破霧。


老榕虯結似群龍-嘉義埤仔頂植物園榕樹

枝幹虯結似群龍,夏颱冬風吹不動,
酷暑炎熱燒大地,遮陽避蔭是老榕。
台灣入暑大熱,鄉間多植榕樹,兒童最喜攀爬為戲,長輩亦多不禁,
嘉義植物園見老榕群聚,極可入畫,此作王國財純楮皮紙 ,薄韌優於昔日所用。


濱海靜園朔風狂-四湖防風林園

濱海靜園朔風狂,木麻黃葉絲亂揚,
鐵樹鋼鬚怒毫張,森嚴列陣戍風浪。
甲申秋至四湖防風實驗林,見針葉林種列植如兵陣,風吹狂野聲勢驚人而園樹或動或靜,恰為對比。
木棉生宣滲透略快,用寫風情,似得紙性之助。


四湖海邊防風林-四湖海邊

海風獵獵吹樹顛,割面生疼似帶鹽;
深林透葉放眼望,六輕廠煙入海天。
甲申秋,訪四湖防風林園,園外即海邊,堤上遠望、林中漫行,都為一景。


筆寫林園防風意-四湖防風林園

瓊崖海棠水邊栽,白水木葉似花開;
木麻黃似柳絲垂,肯氏南洋向天長。
四湖防風林園。


林場風清-嘉義樹木園

林場風清自古名,我今來見嘆深靜;
漫步健身樂音裡,花木扶疏好修行。
甲申秋,初訪嘉義樹木園。


雲濤如浪金光中-墾丁海邊

潑墨成雲追天風,放意驅筆寫秋空,
猶記岸邊極目看,濤聲如浪金光中。
海上雲色最是幻變瑰麗,畫筆難狀,乙酉三月寒流盡去,滿室晴陽甚佳。


珊瑚谷中垂榕奇-墾丁垂榕谷

一樹成林根垂地,白榕生態殊奇異;
曾經滄海珊瑚礁,堆疊洪荒滿山壁。
墾丁植物園奇景如是,寫意之作務求筆墨多變,圖成視之亦甚合實景也,甲申冬用王國財紙木棉生宣。


福木隧道綠遮霄-墾丁林道

海風撼樹聲如濤,木中漫步卻逍遙,
福木列隊成隧道,仰首綠蔭遮雲霄。


2009-05-27

揮毫縱筆羅漢山-六龜十八羅漢山

十八羅漢非羅漢,扇平山勢不扇平,
所相實相亦非相,揮毫縱筆當時看。
六龜郊外有山景如是,河岸遠望甚秀偉。

2009-05-26

十八羅漢山色看-六龜十八羅漢山

十八羅漢非羅漢,扇平山勢不扇平,
所相實相亦非相,揮毫縱筆當時看。
六龜至扇平間有十八羅漢山,沿溪而列,偉峻秀美,隔岸遠望,更見瑰壯。


午霧輕籠牛樟林-太麻里

石落山道阻車行,光蠟樹下趁取景;
林工修路又種樹,午霧輕籠牛樟林。
王國財製銀宣光澤隱約,用寫霧色,風韻絕佳。


濃葉破墨鐵幹枝-太麻里牛樟林.之二

牛樟老幹畫鐵枝,風翻濃葉破墨時,
如此放意淋漓筆,似有神龍起硯池。

甲申冬日寫太麻里所見。


林外風濤潑墨寫-太麻里牛樟林.之一

山勢陡峭路難行,野鳥驚飛深樹鳴,
牛樟林外風似濤,潑墨寫記秋日情。
甲申深秋,至台東太麻里,見牛樟保護林,壯觀如是。


散鋒皴法寫秋山-太麻里山道

撇葉如蘭寫秋芒,散鋒皴法畫群山,
中留紙色白一片,車行過後無人跡。

甲申歲末,太麻里山中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