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01

讀石濤及其它



       買了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的《石濤書畫全集》,厚厚兩大冊,印刷非常精美,酷暑中翻看墨色沈靜的老字畫,彷佛這麽熱的天氣也就沒有那麽難過了。

       石濤在中國繪畫史上是極少數不世出的天才,在三百多年前一片復古的繪畫風潮中,高舉獨創的理論與實踐,連當時畫壇祭酒、復古大師王原祈都不得不表示「大江以南,無出石師右者」,而在後來中國沒落、西方強盛的文化生態淘汰下,在苟延殘喘的中國繪畫裏,石濤的筆墨更幾乎是一種強壯生命力噴湧的奇迹。

       以前資料不多,關於石濤的種種成就實在不易體會,勉強可以買得到的書,亦以文字居多,畫的印刷品質大多不好,實在很難體會石濤何以在中國繪畫歷史中佔有那樣重要的地位。《石濤書畫全集》搜羅了石濤各時期重要的作品,絕大多數是從大陸各大博物館館藏中精選而來,終於可以瞭解石濤果然是中國水墨的魔術大師。

       大陸近年印刷品質突飛猛進,出版了許多重要的美術全集,相較臺灣的富裕與講究,然而卻沒有多少令人眼睛爲之一亮的重要出版品,實在不得不感到一個國家的「家厎」厚不厚,關係著他們整體的文化發展。

       經過文革十年,大陸上陸續出現的老東西還是不斷叫人驚奇,住在胡適家鄉的朋友徐衛新形容,當年在「破四舊」號召下人民的行動,「砸爛的明清瓷器沒地方丟,就拿去鋪小學的操場,結果把整個操場填高了一米多」,人類歷史上大概很難找到與文革相同的例子,那麽長的時間在那麽廣大的土地上同時進行著對古老文物的破壞,然而,結果呢,另一位朋友很輕鬆的說,即使經過那麼嚴重的破壞,「現在誰家裏沒有幾件明清的東西?」

       「有」幾件明清的東西當然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這些年臺灣收藏風氣普遍,在光華商場這樣的地方隨時都可以買到幾件明清的東西,問題是,那些東西我們是拿來收藏的,人家卻是拿來用的。有沒有「厎」,就是看這些東西的量以及對這些舊東西的態度。

       臺灣不能說沒有一些舊東西,故宮博物院的典藏是歷代皇家的收藏,傳世的精品都在其中,歷史博物館的青銅器也可觀。但除了這些公家機構以及少數民間企業成立的美術館,一般民衆不可能擁有或接觸這些年代久遠而又精美的文物,好不容易有一些時代稍久的建築,這些年該拆不該拆的都拆了,連有開台一條街之稱的台南五妃街都避免不了被「拓寬」的命運,其他大興土木的都市建設更是到處都是,大興土木之前是先大肆拆除,搞得大家對往日的記憶都失去了實地景物的依據。

       董橋年輕時在台南成大念書,去過同學的鄉下老厝,從此念念不忘那夜晚時分從天井飄來的陣陣桂花香,這幾年他在香港寫專欄,單單「桂花巷」就提到了幾回,害我都不忍心告訴他,蕭麗紅寫的《桂花巷》是我從小就聽母親一再說過的故事,其中有好些人物和母親娘家還有相當淵源,只是現在的鄉下早已是賓士、BMW轎車滿街跑、樓房蓋到路邊都看不到田了。

       大陸十年來改革開放的速度和幅度都驚人,對古文化和舊環境的破壞也很厲害,合肥李鴻章的舊宅拆了,因爲它占了經濟建設的用地,而且拆除作業粗糙,好多好多精致異常的石雕木雕都給工人拿去賣了,蘇州本來是不准在舊城區搞建設的,現在也開放了,一座座精美的庭園整個的賣到國外去,很爭取了許多新建設的經費。換句話說,文革中沒有被破壞的,現在爲了讓大家富起來,反而一一消滅,其速度與嚴重,當然比臺灣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過,大陸地方太大、歷史太悠久,再怎麽大肆破壞與建設,你在超現代的高樓大廈中一路行來,還是很容易就走進那些曲曲折折、青石板鋪成的小巷弄,想像中的歷史與古代就那樣從住戶人家陰暗的廳堂裏飄了出來,老人們的衣著神情彷佛數十年來都沒有變過,像阿城曾經說過一些西北山區的人們,衣服還是明朝的樣子,問他們知不知道這是什麽年代,回答是竟然連八年抗戰都沒有聽說過。

       大陸的各地博物館還珍藏著這麽多石濤,也是一例。把這麽多的散在各地的石濤集中在一起出版,不僅對研究石濤的人來說很重要,對瞭解當時整個中國的歷史,也有許多文字之外的線索。當然,這種整理老東西的重要性和經濟民生並沒有太直接的關係,與一般的老百姓的生活更是風馬牛不相及,但是,這些「不是什麽重要的事」卻正都是一些現在不做將來會後悔的事。臺灣人在這方面的努力還不夠,甚至連整理舊物的能力都有待學習。

原文摘錄自侯吉諒《愛不釋手》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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