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1-29

隨緣自在




       緣份,是佛家用語,雖然老話,畢竟可以解釋人生諸多不可窮究的際遇,有緣相聚,無緣分手,許多事情,好像只能這樣理解。以此觀之,隨緣也可說是人生最爲從容的態度。

       人生在世,難免在意許多事情,名、利、權力、地位、友情、親情和愛情,太多太多的東西讓人掛念、有得失之心。努力與強求其實就在一線之隔,分寸如何拿捏,往往考驗當事人的智慧。

       有人喜歡在失敗的時候故作瀟灑,爲的不過只是掩飾內心的空虛與挫敗感,虛僞的鋪排一個漂亮的姿勢,然後說服自己並不丟臉或不後悔。這樣的人生態度,事實證明,虛僞,通常是失敗最主要的原因。其實失敗與否尚不重要,重要的是,虛僞常常需要付出許多力氣去假裝,假裝之後還要花許多力氣去維持故作的姿態。

       可是人生有多少時間可以故作姿態呢?

       隨緣才能自在,自在的人才懂得隨緣的道理。初中快畢業的時候,大家難免覺得離情依依,或多或少有些傷感,班上有一個同學卻覺得這樣的情緒很無聊,因爲他覺得,聚散離合是人生常事,不過小小一個畢業罷了,那裏來的那麽多感傷。當時聽到他這麽說,極爲震撼,畢竟一個十五歲的小孩思想如此成熟,也實在令人驚訝。

       二十幾年之後再想起這件事,倒是有另外的感慨。

       現在我領略的,是各人稟性不同,有的人天生理智,有的人天生較感性,因而語言行事各有其是,思考邏輯也各有一套模式。不做和自己性情相反的事,也許,才能真正隨緣自在。

2009-11-25

收藏與機緣



       真正迷戀過收藏的人,大多會有一些不可解釋的「機緣」經驗。

       數年前,黃山友人徐衛新經手胡適信劄十數封,我本來有意收爲自珍,但一時猶豫,九三年到北京時,竟爲同行的李充志得去。當時只是覺得有點可惜,究竟胡適是中國近代思想史與文學史承先啓後的大宗師,他的信件,無論如何,都應該有收藏的價值,但那批信件價格實在不低,沒有辦法像璞莊主人李充志那樣一擲千金。

       一年後,偶然與劉國瑞先生閒談,及于此批胡適信劄。劉國瑞是我當時任職聯合報的長官,也是江兆申老師的同鄉老友,常常找我到他十二樓的辦公室聊天。他主持的聯經出版公司,出版了許多胡適的著作和年表,知道竟然有這樣一把胡適的信件,再三交代我,務必追查這些信劄的下落。然而事情已經經過那麽久,實在一點把握都沒有,試著打電話覓李充志問此事,不料李充志適以事忙,胡適信劄仍原封不動藏于璞莊之中,知道劉國瑞有意收藏,慨然原價出讓。

       這件事情辦好之後,與徐衛新談及此事,這才知道徐、劉兩位,竟然都是安徽瀘江人,安徽這麽大,瀘江這麽小,而我最熟悉的安徽人當中,除了江老師之外的兩個人,竟然就剛剛好都是瀘江人,事情雖然巧合,但徐衛新自幼隨家人移居胡適家鄉績溪,因識胡適後人,並研究胡適多年,是以有緣受託處理胡適信劄,而劉國瑞來台數十來,畢生經營文化事業,于胡適著作之推廣,或爲臺灣之最,胡適信劄經此由瀘江人之手歸於另一瀘江人之手,其中巧妙遇合,真冥冥中似有天意。

       看來東西會找主人的說法竟是又得到再一次的印證了,這其中,或許也有若干天意機緣。

原文摘錄自侯吉諒《愛不釋手》散文集 

2009-11-22

每個畫家一輩子找他的紙

        在杭州拜訪女畫家錢小純,朋友提到有這樣的安排時,並未特別留意,因爲約來吃飯的幾個畫家,名字都陌生。

        見面、吃飯、客氣的寒暄、不著邊際的聊天,十幾天的旅行,都是這樣的飯局,實在沒什麽興趣了。然而已經安排,總還是要見面。

        杭州的幾位畫家都很素樸,靦腆得飯桌上時時一片沈默,比起在南京見蘇童、葉兆言,在北京見莫言、劉震雲、從維熙和陳墨,和杭州的畫家們吃飯,簡直是太安靜了。

        幸好有錢小純。錢小純帶了她的畫冊來的,才看到封面,就想起我是認識她的,準確的說,是我認識她的畫。

        九十年代初,兩岸開始有人提倡新文人畫,那些人的作品,和當時大陸一般畫家明顯不同,雖然並不見得真的「很文人」。然而清新可喜是有的,尤其徐樂樂和錢小純,都畫變形人物,人物造型高古奇特、線條簡單、設色清雅,畫面很單純,卻搶眼。

        錢小純隔天陪我們遊西湖,之後到她家,五十多坪的房子,她和先生鄧達平各有一個畫室,她變魔術一樣拿出了幾百張畫。從早期的傳統山水到晚近的變形山水,風格變化很大,很自然的,我注意到了她的紙。

        平常看到好紙就買,因總覺缺少一張紙。畫畫和寫字的時候,每次總要花好多好多時間,從堆積如山的紙堆中去找紙──找一張那個時候特別想要用的紙,生的、熟的、有花紋的、古銅色的、純白的、灑金的、單層的羅紋,或是雙層的夾宣,紙有數十種,偏偏有寫字畫畫欲望的時候,心裏一定只有一種特別想要用的紙。

        錢小純的紙卻大都一樣,書案上有一些殘紙,好奇的用水試了一下,不是生紙,也不是熟紙。於是問她。

        她說,就富春江附近紙廠産的紙,不是頂好,但能用,聽說我每次見紙就買,她完全理解,說:「每個畫家一輩子都在找一種紙。」

        對畫家來說,紙張的好壞不僅僅是材質,重要的是要能讓畫家發揮心中創作的意念,能讓畫家畫出想要表現的,就是好紙。傅抱石抗戰時住在重慶附近的金剛坡,戰時物資奇缺,當然不可能有什麽好紙。當地也産紙,質地很粗糙,本來是用來包裝粗重物品的包裝紙,但那時的環境如此,不能多講究,所以傅抱石拿那樣的紙來畫畫。也許天機湊巧,那樣粗糙的紙張,配合他那自創的、有名的「散鋒皴法」,在狂亂的筆法和微醉的情緒中,竟然創造出了一種新的畫法,強勁、雄渾、剛烈、激狂,那是中國傳統繪畫在安靜儒雅了幾百年之後一次猛烈的演進。

        沒有人說中國繪畫就只能表現那些甜美的、或者荒冷的情緒,可是,我常常在想,如果沒有那樣粗糙的紙張大器惡劣的生活環境,或許,傅抱石也畫不出那樣高明的畫來。

        每個畫家都在找他的紙,其鍾情與困難,大概不下於茫茫人海中尋找一個知音。

原文摘錄自侯吉諒《愛不釋手》散文集 

2009-11-17

李可染擔心只有最後一支筆


        李可染也曾經爲了沒有一支稱心的毛筆而發愁。 

        李可染過世前,是中國大陸極少數極少數真正具有宗師地位的畫家,他的「逆光畫法」開創中國水墨的新境界,在蒼茫老辣的筆墨中注入了一股強勁的生命力。

       然而,像這麽重要的畫家,還是缺少一支筆。而且,他非常非常的擔心,因爲他只剩下最後一支筆了。「目前我作畫的筆還有,但寫字稱手的羊毫筆卻只剩手頭最後一支了,這還是四十年前我老家徐州製的呢!我換了別的新筆就是寫不出好字來。」一九七四年,李可染認識了蘇州青年楊明義,楊明義的父親在蘇州「觀前街」開過一家筆莊,爲了幫李可染做筆,除了帶了用舊的毛筆,還仔細紀錄了李可染對筆的種種要求,回蘇州找老師父盧宏海做筆,反復修改幾次,盧宏海親自把做好的毛筆帶到北京,當面爲李可染修筆,一試再試、一改再改,好不容易李可染終於有了他想要的毛筆。楊明義說,兩個七十多歲的老人,高興得像小孩。

  後來李可染寫了四個字送給盧宏海,寫的竟然是「橫掃千軍」。

  不止李可染,每一個畫家都有他慣用的筆。

  陳從周是中國當代最著名的園林大家,造園的學問大得很,除了建築本身的學問,還要瞭解各種樹木、石頭、流水和假山等等,同時,要有深厚的中國文學與書畫傳統的基礎,他和許多近代中國書畫家都是亦師亦友,寫了不少這些藝術家的傳聞軼事。

  他有一篇文章,談的正是「畫家用筆各異」,他說,「高魚占先生寫松,則以書章草之禿筆爲之,俞樾畫竹有聲于時,則借力于日本馬毫。吳湖帆書瘦金體,硬毫書千字則棄之;吳昌碩用書石鼓之羊毫作畫。徐悲鴻喜用舊毫禿鋒。……」可見畫家用筆沒有一定法則,大抵看個人習慣如何而定。

  每次我在書畫用品店選購毛筆,常常覺得畫西畫的人很幸福,因爲他們的工具都很制式,從顔料、紙張到畫紙,品牌固定之後,就只要選擇自己習慣、喜歡的工具的號碼就可以了,品質穩定,不需擔心順不順手。

  話說回來,畫西畫的人,可能就少了許多尋找工具的樂趣,西方畫壇好像也從來未流傳過類似的故事。以前看過一部電影,講的是一個畫家模仿林布蘭的畫,而引起一連串驚險情節的故事。故事中,詳細交代了那個畫家仿作的過程,從顔料的選擇、畫布的做舊,以及林布蘭在同一張畫布,畫上不同景色主題的習慣,整個過程,有美術史的嚴謹考證,也有偵探小說般的懸疑,加上拍攝手法細膩,是難得的好電影。而這樣的故事,幾乎在每個比較有名的中國畫家身上,都有類似的故事,其中不知有多少文化、歷史、美術的典故,使中國的美術多了許多故事,使後來的人在看畫的時候,增添許多考證的樂趣。西方畫壇類似的故事比較少,這未免可惜。

原文摘錄自侯吉諒《愛不釋手》散文集

2009-11-16

臺老的倪字


        有人說台靜農臺老的字到了最後「已經跟倪元璐一樣好了」。

        我不以爲然。

        因爲我覺得臺老的字要比倪元璐好。

        爲什麽?因爲臺老對毛筆的熟悉和古人一樣,他的學問人文素養極高,又有書法的天分,寫字的時間超過倪元璐,而且臺老又得高夀,所謂「人書俱老」,到了老年的臺老,無論從那一方面來看,其所有的修爲都要超過倪元璐,雖然他的字是從倪元璐出來的,但正所謂青出於藍,當然要比他所學習的物件更好。

        我了解說臺老的字和倪元璐「一樣好」的人的心理,因爲臺老的字是學倪元璐,所以頂多和倪元璐一樣。

        談論中國書畫,一般人總喜歡談出處、傳承,然後以像某一家爲最高標準和成就。這是受到中國書畫的模仿性格與僵化現像所限制。

        祖述前人典範和創造個人風格,是中國藝術兩個並行不悖的傳統,南宋末年、元朝以前,中國書畫還有許多原創的生氣,許多大家在前人既有成就的基礎上,不斷創造出新的高峰,後來,到了明末晚期,因爲整個書畫技術的開發完成和觀念的僵化,復古潮流漸漸成爲主流,從此中國藝術相當長時間陷入僵化的形式主義中。

        但「今天」,我們大部分的人,會有崇古卑今的心理,主要還是受到一九四九之後,臺灣教育體制被政治意識控制的結果,比較詳細的閱讀中國傳統藝術的理論與批評,會很驚訝的發現,原來,古板的中國人在藝術思想的追求與定位上,還是以「自我面貌的創造」爲主要成就。

        明末清初的苦瓜和尚石濤是一個例子,活躍在幹隆時期的揚州八怪是一個例子,清朝末年的海上畫派是一個例子,到了民國的齊白石、黃賓虹、張大千更是大家耳目能詳的宗師,這些人物都清楚說明,藝術在中國,一樣是以創造自我風格爲標準。

        臺老的倪字已經有了生機的轉化,有了個人和時代的風格,而不只是「學得像」而已。

        中國書畫的傳統太長久了,隨便一個畫家和流派都得用幾年的時間去鑽營,歷史上的典範那麽多,一個人又有多少時間可以學習呢?靜農用五十年的時間寫倪元璐,所以他的書法有很高的成就,以前江老師常常說,要培養一個中國畫家至少要二十年,這種說法雖然不一定是真理,但也夠讓現代人在急於成功的焦慮中安靜下來,時間是考驗藝術最重要的因素。

原文摘錄自侯吉諒《愛不釋手》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