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1-22

每個畫家一輩子找他的紙

        在杭州拜訪女畫家錢小純,朋友提到有這樣的安排時,並未特別留意,因爲約來吃飯的幾個畫家,名字都陌生。

        見面、吃飯、客氣的寒暄、不著邊際的聊天,十幾天的旅行,都是這樣的飯局,實在沒什麽興趣了。然而已經安排,總還是要見面。

        杭州的幾位畫家都很素樸,靦腆得飯桌上時時一片沈默,比起在南京見蘇童、葉兆言,在北京見莫言、劉震雲、從維熙和陳墨,和杭州的畫家們吃飯,簡直是太安靜了。

        幸好有錢小純。錢小純帶了她的畫冊來的,才看到封面,就想起我是認識她的,準確的說,是我認識她的畫。

        九十年代初,兩岸開始有人提倡新文人畫,那些人的作品,和當時大陸一般畫家明顯不同,雖然並不見得真的「很文人」。然而清新可喜是有的,尤其徐樂樂和錢小純,都畫變形人物,人物造型高古奇特、線條簡單、設色清雅,畫面很單純,卻搶眼。

        錢小純隔天陪我們遊西湖,之後到她家,五十多坪的房子,她和先生鄧達平各有一個畫室,她變魔術一樣拿出了幾百張畫。從早期的傳統山水到晚近的變形山水,風格變化很大,很自然的,我注意到了她的紙。

        平常看到好紙就買,因總覺缺少一張紙。畫畫和寫字的時候,每次總要花好多好多時間,從堆積如山的紙堆中去找紙──找一張那個時候特別想要用的紙,生的、熟的、有花紋的、古銅色的、純白的、灑金的、單層的羅紋,或是雙層的夾宣,紙有數十種,偏偏有寫字畫畫欲望的時候,心裏一定只有一種特別想要用的紙。

        錢小純的紙卻大都一樣,書案上有一些殘紙,好奇的用水試了一下,不是生紙,也不是熟紙。於是問她。

        她說,就富春江附近紙廠産的紙,不是頂好,但能用,聽說我每次見紙就買,她完全理解,說:「每個畫家一輩子都在找一種紙。」

        對畫家來說,紙張的好壞不僅僅是材質,重要的是要能讓畫家發揮心中創作的意念,能讓畫家畫出想要表現的,就是好紙。傅抱石抗戰時住在重慶附近的金剛坡,戰時物資奇缺,當然不可能有什麽好紙。當地也産紙,質地很粗糙,本來是用來包裝粗重物品的包裝紙,但那時的環境如此,不能多講究,所以傅抱石拿那樣的紙來畫畫。也許天機湊巧,那樣粗糙的紙張,配合他那自創的、有名的「散鋒皴法」,在狂亂的筆法和微醉的情緒中,竟然創造出了一種新的畫法,強勁、雄渾、剛烈、激狂,那是中國傳統繪畫在安靜儒雅了幾百年之後一次猛烈的演進。

        沒有人說中國繪畫就只能表現那些甜美的、或者荒冷的情緒,可是,我常常在想,如果沒有那樣粗糙的紙張大器惡劣的生活環境,或許,傅抱石也畫不出那樣高明的畫來。

        每個畫家都在找他的紙,其鍾情與困難,大概不下於茫茫人海中尋找一個知音。

原文摘錄自侯吉諒《愛不釋手》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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